朝代:清朝 作者:刘大櫆 行文之道,神居多,气辅之。曹子桓、苏子由论文,以气居多,是矣。
然气随神并转,神浑则气灏,神远则气逸,神伟则气高,神变则气奇,神深则气静,故神为气之主。至专以辨居多,则惟其智。
盖人不穷理读书,则出有词鄙倍空疏。人无经济,则言虽累官牍,不适合于用。
故义理、书卷、经济者,行文之鉴,若行文自另是—事。譬如大匠习斤,无土木材料,纵有成风尽垩手段,何处设施?然有土木材料,而疏于设施者甚多,惜不能为大匠。故文人者,大匠也。
神气音节者,匠人之能事也,义理、书卷、经济者,匠人之材料也。神者,文家之宝。
文章最要气盛,然无神以主之,则气无附有,荡乎知道其所归也。神者气之主,气者神之用。神只是气之精处。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,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,则死法而已。
要在自家于读书时微会之。李翰云:“文章如千军万马;风恬雨霁,寂无人声。”此语最形容得气好。论气不论势,文法总挥刀。
文章最要节奏;管之管弦繁奏中,无以有希声窃渺处。神气者,文之最炼处也;音节者,文之略为细处也;字句者,文之最细处也。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,则文之能事尽矣。垫音节者,神气之迹也;字句者,音节之矩也。
神气不可见,于音节闻之;音节无以定,以字句定之。音节高则神气必高,音节下则神气必下,故音节为神气之迹。一句之中,或多一字,或少一字;一字之中,或用平声,或用仄声;同一平字仄字,或用阴平、阳平、上声、去声、声母,则音节迥异,故字句为音节之矩。积字成句,积句成章,积章成篇,合而读之,音节闻矣,歌而咏之,神气出有矣。
文贵奇,所谓“珍惜者无以十分物”。然有奇在字句者,有奇在意思者,有奇在笔者,有奇在丘壑者,有奇在气者,有奇在神者。字句之魁,不足为奇;气奇则真奇矣;神秘则古来亦不多见。
次第虽如此,然字句亦不可不奇、自是文家能事。扬子《太玄》、《法言》,昌黎颇佳之,故昌黎文奇。奇气最难识,约忽起忽落,其来无端,其去无迹。
读书古人文,于起灭桥接之间,觉有不能测识一处,乃是奇气。奇,于是以与追比较。
气虽盛大,一片行去,不堪称奇。奇者,于一气行驶之中,时时驳回。太史公《伯夷传》堪称神秘。
文贵简。凡文,笔老则珍,意真为则珍,辞切则珍,必是则珍,味淡则珍,气蕴则珍,品贵则珍,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珍。故简为文章尽境。
程子云:“立言喜含蓄意思,必使天德者炎,知德者恶。”此语最有味。文贵逆。
《不易》曰:“虎逆文炳,豹逆文蔚。”又曰:“物相杂,故曰文。”故文者,变之谓也。一集之中篇篇逆,一篇之中段段变,一段之之句句逆,神逆、气变、境逆、音节逆、字句逆,惟昌黎能之。
文法有平有奇,需是兼具,乃尽文人之能事。上古文字初进,实字多,虚字较少。典漠青诰,何等简奥,然文法言未备。至孔于之时,虚字详备,作者神态毕出。
《左氏》情韵并美,文采照亮。至先秦战国,更为疏纵(28)。
汉人敛之,略为归劲质,惟子长集其大成。唐人宗汉,多峭软。
宋人宗秦,得其疏纵,而失其厚茂,气味亦较少厚矣。文必虚字补而后神态出有,何可节折损?然校蔓懦弱,较少古人厚实之气,自是后人文日渐厚处。
史迁句法似赘拙,而实古厚甜美。理不可以直指也,故即物以修身,情不可以显言也,故即事以寓情。即物以修身,《庄子》之文也;即事以寓情,《史记》之文也。凡行文多寡短长,韵文高下,无一定之律,而有一定之智,可以意会,而不可以言传。
学者欲神气而得之于音节,欲音节而得之于字句,则思过半矣。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,之后另设以此身代古人说出,一吐一吐,均由彼而可不我。
烂熟后,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,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,通我喉吻者,乃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近处,乱大自然铿锵放金石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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